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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uxCheval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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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广】双生元年

《双生元年》

-周瑜x广陵王

-全文1.7w+,非常多私设和杜撰,有bug请见谅

 

       01.

       隐鸢阁内玩伴很少,幼时的广陵王经常一个人趴在窗前对着积雪发呆。

       阁内仙人不惧严寒酷暑,四季也因此如同虚设。广陵王刚上山的时候,这里还是终年白雪,霜糁爬满屋檐和枝梢,风一吹就能洒满冰霰,天穹阴抑空阔,令人终日恓恓。

       左慈初为人师还不甚熟练,又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对小孩儿也颇为放纵,其他弟子在书堂昏昏欲睡背功课时,他才将软乎乎的女孩儿从被子里叫醒,裹上厚厚的棉衣,抱去书堂隔壁的厢房旁听。

       广陵王不是顽劣的性子,甚至称得上沉静,但偶尔也会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或是被路过的狍子吸引,迈着步伐啪嗒啪嗒偷偷溜出去。

       直到某天,她捧着一手冰凉的雪冲进屋内,眼巴巴问道:“师尊,为何阁内没有四季变化?”

       左慈才知,原是书堂的弟子背到了《环流篇》,“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古籍中的四季开蒙了她的求知欲,可惜隐鸢阁终年覆雪,看不见其他色彩,摸着雪长大的小孩儿终于第一次向外探出了触角。

  “天气于修行一道上无济于事,便按着前任阁主的喜好将四时都变成了寒冬。”左慈一边回答,一边将女孩手中的冰雪融去,顺手塞上一个暖手炉。  

       广陵王乖乖伸手让对方清理,皱着鼻子道:“可是大道万千,本该尝试些新鲜事物,现在未免太过单调。”  

       左慈沉思片刻,才替她理好毛领。

       次日,环绕隐鸢阁数百年的皑皑白雪有了融化的迹象。  

       大概长到五六岁时,广陵王的喘疾逐渐好转,左慈和史子渺终于不再拘着她整日灌药,阁内的小孩儿也愿意带着她四处跑动疯玩了,奈何仙山就这么小片天地,不过数月她就摸索得熟门熟路,连哪棵树上多出一个鸟蛋都了如指掌,渐渐也失了新意。  

       彼时,她每天最期待的不是史君新制的点心或是养在陶缸里的蚕宝宝吐丝结茧,而是山脚的卖货郎每个傍晚悠悠爬上山,带来的零嘴和故事,他的担子不大,却琳琅满目,百物陈毕,每每都能看花阁内小孩儿们的眼。  

       卖货郎似乎去过许多地方,见闻一兜一兜地往外掏,宛如一叠藏者无尽饴糖的抽屉。

       记忆最深刻的一次,他叼着烟杆,吐着烟圈道:“春天到了,真想再去一趟庐江……呵呵,那可是个好地方。”  

       广陵王偷看过师尊藏在匣子里的舆图,却对这个地方没有印象,缠着要听卖货郎讲故事,卖货郎被她的软磨硬泡折腾得没了脾气,便索性搁下担子,靠在墙角讲了起来。

       “蜀地多山,庐江多水,两地风水不同,不论优劣。”  

       “但庐江的水确是我见过的天下胜景,每到春天,沉寂了整个冬日的珍珠泉、玛瑙泉会如鱼吐泡,渐渐喷涌而至。” 

       “春光明媚时,整片泉水清澈见底,斑驳陆离,扔进一块石子进去,泉水激荡在石壁上的声音如同在演奏乐曲,清泠奇谲。”  

       广陵王却对这些兴趣不大,她见过山下的清泉,细细一股没甚趣味,不以为意。  

       卖货郎撇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小孩儿,转了话头:“当年我走南闯北路过庐江时,途径过一个‘豆腐村’,村民们热情好客,给我端来了一碗热豆花,那一口至今难忘。”  

      “什么是豆腐?”提到吃食,劲儿就上来了。  

      “似乎是寿春特产,用豆子磨制成的,雪白一块,却鲜软滑嫩,一口下去万分帖服。”  

       小孩儿果真眼睛发亮,一副馋猫模样:“和蛋羹一样吗?”  

       “比那还软和细腻,加点香料鲜美得很呢。”卖货郎摇摇手中蒲扇。  

       “为什么不加汉椒呢?”广陵王不解。  

       卖货郎促笑一声:“庐江可不兴用咱们蜀地的花椒。” 

       小孩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似乎信念在崩塌,她很难想象这么鲜香的食物却不放汉椒,要是再添上桂皮、大小茴香和茱萸,该是人间最最最美味的吃食罢!可他们却……哎呀,暴殄天物!  

       卖货郎的故事随着太阳落山夜晚降临而走远,阁内灯笼亮起,广陵王也被左慈催去净手用膳。  

       春去秋来,卖货郎的步子越来越蹒跚,直到某天起,他再也没上山来过。  

       那天广陵王蹲在山门等到很晚,才被左慈找到抱回去,她窝在师尊怀里,看着逐渐远去的星夜,终于意识到,那座连接外界的桥塌了。  

       日子似乎回归了平常,她仍像往日一样去学堂修习功课、在史君的丹炉炸了后替他收拾炼丹房、定期去翳部首座张机那里复查,以及偶尔遇见一个长着兔耳的仙君时被偷掐一把脸蛋。但确实有什么不同了,她的心如同轻盈的鸢鸟,展开双翅飞出了隐鸢阁,落到了更广袤的大地上。  

       冬日降临,鸟雀绝迹。那是广陵王过得最索然无味的一个冬季,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来,史君和阁内仙君特地在除夕夜为她准备了她最爱吃的蒸蛋羹和形状怪异的新奇点心,又在元宵日带着她去山林深处放灯。  

       女孩望着冉冉上天的暖黄灯火,默默在心下祈祷:  

       希望上天赐给她一个玩伴,一个见识过天高地阔的玩伴。

       ……当然,如果能够带着她出山一起玩就更好啦。

       愿望实现的那天是来年春日,万物复苏,春暖花香,山林里冬眠许久的动物开始蠢蠢欲动,到处都是灵气勃发的生态,广陵王兴致颇高地在庭院里提笔作画,忽然收到了一封远方来信。

       说是来信不太确切,最初不过是一张来历不明的薄纸,混着几点春光散落在桌间,显得平平无奇。

       彼时广陵王正盯着一只鹘鸼,下笔如有神。可惜纸上画面不是那么美好,她刚开始学习丹青,加上年龄尚小,手腕功力不够,笔画歪歪扭扭,方寸间一只炸了毛的刺球跃然纸上。

       她凝神聚气看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被不远处的蝴蝶吸引,又草草搁下笔扑蝴蝶去了。

       那张混迹其中、画满刺球的纸就这样被搁置,等到来日,天降骤雨,广陵王飞跑进院内的石桌上抢救纸笔,把它们一并抱进书房,才发现异样。

       纸上的画迹早已消失,倒是出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古琴,上面用文字详细标注着每根弦的音调和指法,又用丹笔在旁小字批注,比她曾在藏书阁见过的古书还严谨。

       广陵王没做它想,只以为是阁内哪个弟子遗落在这的琴谱,正好手瘾上来,她望着那琴弦上的弦,鬼鬼祟祟磨了墨,在上面悄悄添了几只姿势飘逸、看似在跳舞的鹘鸼,小小的鹘鸼脚踩在琴弦上,动态感十足,可惜整体效果就像是几只扭动的胖球,缀在弦上不知所措。

       她看着这副大作,咯咯偷笑着跑开了。

       等再回到屋内时,已是月上三分。

今晚阁内举办日常聚餐,几个长老却都因闭关缺席,剩下的年轻弟子闹哄哄一堂,险些没把房屋吵翻。广陵王年纪小,与这些弟子混迹不到一起,大一点孩子也不愿看顾小拖油瓶,整个聚餐她都只能孤零零坐在角落,不停往嘴里塞吃食。

等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夜深露寒,她站在台阶上望着天边的月亮,又沉寂了下来。

       月光如银露倾洒在地,广陵王看着斑驳的树影,一个人玩起了踩方块,不过多时又兴致缺缺地停了脚步。她恹恹地想钻去师尊院落,又记起他近几日不在阁中,耷拉着脑袋留在了原地。

       忽然,那张薄纸像翩跹蝴蝶一般,悠然落到了她手中,服帖躺下。

       广陵王惊呼一声,险些没拿稳自投罗网的手中之物。

       是谁的恶作剧吗?

       她展开纸张,那副一时兴起作出的鹘鸼弦上图已经荡然无存,一行笔迹正一笔一划出现在纸上:

       乙亥,三月初三

       昨日所画琴谱上突兀冒出几只胖球,怪哉。

       午后吕蒙来家中做客,与邻居家看门狗大黄吵了起来,惨遭追咬,替他垫付医药费二钱。

       母亲寒疾有所好转,但始终无法根治,江东一带的名医皆已拜访过,或许应该再去更远的地方,寻觅新的药方了。好在天气渐暖,终于熬过了这个冬天。

       今日翻杂书,偶读到一篇杂谈,道是西方有神树,名为天通树,五年一结天通果,性烈,有镇痛解郁之效,可内服,亦可以果皮浆洗织布,缝制成香囊挂于床前,养人心脾。

       若是能取此果,母亲或许能康健一些吧。

       最后一个字落下,广陵王屏住呼吸等了好久,没有看见有添补,才知这篇手记已结束。

       她颇有些惊奇地攥着信纸,脑中冒出一个猜测。虽然还不知对面是谁,但这张纸仿佛是一个渡口,再一次将她送到了河对岸,她能够看到他的笔迹,他也能看到她的画迹,或许……这是一张能实时传信的珍宝。

       四处奔波的信鸽尚需些时日才能到达目的地,但这张神奇的信纸却只存在于须臾间。

       接下来的几日,那张信纸每日都会徐徐添上一些记录。有时是记录着书上看到的趣闻,有时是古琴保养的心得,有时还会模糊的提到母亲的病情。许是出于谨慎,广陵王没有急着暴露自己的存在,而是怀揣着探索宝藏的新奇,从字里行间窥见一隅天地。

       将信息一点点拼凑,她逐渐有了猜测。对方大概是个与她差不多岁数的男孩,家境不显,与母亲相依为命。家住江东,小时候搬家多次,去年最终落脚到了庐江。因为家底全用来为母亲治病和买琴,交不够束脩,便跑去隔壁府宅的私塾偷师,没想到被少主人发现,不打不相识,反倒结识了几个朋友。

       他爱琴如命,最大的爱好便是四处收集古琴谱,手记上记载内容最多的是每日新学的指法,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事情好像都激不起他的波澜。

       不过,最令广陵王欣喜的还是,对方所在的地方正是从前卖货郎所说的“庐江”,那个春天水景盛极,还有名为“豆腐”美食的神秘之地。现在正是春回大地之时,该是庐江最美的时候,每日广陵王都期盼着能看到对方出游后大篇幅的赞叹。

       可不知为何,他丝毫没有赏景之意。

       久而久之,广陵王也不再满足于只做旁观者了,这封信就像一个火引,直接点燃了她对外界的重重好奇,她终于想要伸出手,握住窗外的枝芽。

       于是,在某一个傍晚,她收到第十封来信时,爬去仙山最顶峰摘下了今年收获的第一批天通果。

       02.

       周瑜近来发现,他的新记事本有些不同寻常。

       最初只是偶尔冒出一些不明所以的涂鸦,因为痕迹难辨,他甚至怀疑是家里偷进了野猫。直到某天清晨,他在院落中看到了一个竹篮。

       竹篮里卧着几个赤红的果子,不是周边常见的野果,他叫不出名字。本以为是邻居所赠,前去道谢时,却听到了更令人疑惑的话:据邻居所见,这个竹篮是一只巨大的鸢鸟叼来的。

       鸢鸟神采不凡,毛色雪白如柳絮,只是体型略圆润,清晨沾着第一滴露珠抵达他的家门口,盘旋一圈后又悠悠飞往远处。

       周瑜似信非信,却不敢对这来历古怪的果子毫无防备,直至当天下午,他头痛脑热,宛如棉帛撕裂,顺手捡起手边的果子咬了口,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竟不药而愈,才再次打量起这篮赤果。

       他忆起自己前不久才在闲书上看到的杂闻,这些果子不论从外形还是效用上都与传说中的天通果肖似,当时他还曾天马行空,想为母亲寻些来,可……真的有这么巧吗?这件事他从未与外人道过,世上除了他,也就只有书桌上的笔和笺纸知道他的心思了。

       周瑜视线转到了昨晚的手记上,忽然发现边角处多了一个图案。

       不同于前几次意味不明的涂画,这次他终于能辨明画面内容了——是与他收到的礼物一模一样的竹篮和红果,一只鸢鸟正站在篮筐边,歪头看着他。

       自那之后,周瑜开始似有若无地在手记中透露些信息,有时是去镇上赶集时买到的本地特色吃食,有时是在市集上看到的新傩舞,他故意含糊其辞,稍作感叹便作罢,洋洋洒洒写了一满篇,却句句绕过重心,宛如嘴上说着且听下回分解,隔靴搔痒。

       狐狸尾巴很快就藏不住了,没过几天他收到了第二份礼物。

       一份手抄的古琴谱,原本以为早已亡佚,没想到还能看到遗存。他在手记中随意念叨了一句,不想这么快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回音。

       周瑜惊叹又眷念的抚着手中琴谱,虽然手抄之人极力模仿,还是能看出拙劣的画迹,大概是对古琴不甚了解之人,特意为他下了这么多功夫。回到案上,他翻看着前段时间的手记,果不其然,又发现了一些新添的、不属于自己的痕迹。

       一只只圆滚滚的鸢鸟停在字里行间,用翅膀扇着他的笔迹,豆大的眼睛炯炯有神,似是在期盼他扶尺开讲。

       周瑜心中一松,不经意弯了弯嘴角。

他渐渐确信,笺纸的那边,有另一个人能够看到他的笔记。虽不知是如何办到的,但那人似乎对他没有恶意,甚至还遥遥送上质朴却诚恳的礼物。周瑜感觉自己像在巢穴前引诱的猎人,耐心等待着第一只出巢巡山的幼狐露出尖耳。

       母亲曾对他说过,冬日某个雪夜,将想要之物写于纸上放在床头,第二天早上便能得偿所愿。虽然现在早已过了严冬,他也从未信过什么戴红帽白须髯的纸中画灵,但送给他礼物的那人就如同传说里的奇迹,在乏善可陈的日常中陡然出现,给他献上日出时第一抹霞光。

       那天晚上,他给母亲熬好药后,回到房间,展开了信纸。

       广陵王从史君院落走回来,灰头土脸的好似去山上当了一天野狍。今晚丹炉经历了第一千九百八十三次报废,她不幸正好在旁边当了见证者,也顺势变成了苦工。

       左慈已经巡游回来,给她带了很多玩具和纪念品,听说她最近都在藏书阁捣腾,也没有多言,只是嘱咐她阁内没有火炉,倒春寒时节要多裹一层衣服,别冻着自己。

       傍晚露重,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此刻已经停歇,地上积着一圈圈水溏,广陵王踏着水溏蹦蹦跳跳地回到院子里,那张信纸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她手中,乖巧展开。

       但这次没有熟悉的日记,呈现在上面的只有一句短短的问候:

       谢谢你的礼物。

       仿佛被人提溜着领子摆到了堂前,虽然之前就有所准备,但冷不防被挑明,广陵王还是心跳加速了一下。

       不客气。

       她斟酌着回道,绞着手等待对方回答,水钟的声音汩汩作响,她将信展开对着烛灯观摩,纸中仿佛卧着一颗蛋黄,澄黄透亮。

       你想听我讲故事吗?

       对方的回信不过多时便抵达,出乎意料地,没有质问她的存在,也没有对这张信纸的来由多加询问,仿佛两人已经是交心好友。

       嗯。

       广陵王也顺着话头回道。她隐约察觉出来前些天的手信中,对方在故意掉着她的胃口,却很难不上钩。对方所述的事物,不论是集市还是舞蹈,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新鲜存在,本就近在咫尺,要是能够再多靠近一点、多了解一点,该多好。

       我可以给你讲故事。那在这之前,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看到这句话,她呼吸一滞,心又提起来了一截。这会是陷阱吗?难道对方在恼怒她的窥视,想揪出她的真实身份,借此惩罚自己?

       什么问题?

       你是纸中画灵吗?

       出乎意料地,她收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怪问题,广陵王较劲脑汁搜寻记忆,也没有找到跟这个画灵有关的故事。

       不是

       好。

       没再多言,对方开始讲述他的见闻,广陵王原本还端坐着,后来却逐渐被对方的文字所吸引,趴在桌前将下巴嗑在手臂上,沉醉其中。

       他道庐江有十八水景,每年春天便有邻郡的游人前来观瞻,其中有个飞泉瀑,许多修道之人都喜欢坐在瀑布下修行,外人看着风光,却不知每年这个时候医馆的风寒就诊率也是最高的。傩舞似乎是他们当地的一个舞种,因为杂糅了本地特色和西南边陲的蛮夷神话,舞蹈所述的故事内容相比一般的戏剧还要大胆奇特,例如他上次看的那部就是剧团新出的本子,讲的是一个喜欢着女装的男子和喜欢着男装的女子在某一天拜过邪佛之后互换身份的故事。

       讲到精彩处,广陵王还会忍不住提笔问些问题,对方也没有被打断的不耐,而是顺着她的思路继续写下去。

       漏壶中的水针刻度渐渐上移,月挂中天,渐渐地广陵王的眼皮也有些抬不起来了,却还是强撑着想听完故事。

       对方似乎与她心有灵犀,在她打了第三个哈欠后停了下来。

       夜深了,今天就讲到这吧。

       她有些不舍地捏着信角,还是道出了心中所想之事。

       那最后,你可以告诉我什么是纸中画灵吗?

       是母亲讲给我的一个故事。

       对方毫不藏私,将那个关于白胡子的画灵传言转述给了她,广陵王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忽又想到她第一次看见信纸时,上面画的古琴。

       莫非你的愿望,是想要一把新的古琴?

       不,我马上要卖掉这把琴了。

       为何?

       为母亲治病。

       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对方答得简陋,没有赘述,广陵王一时也沉默下来。仙人长寿,她从小长在隐鸢阁中,对于死亡的意识分外模糊,差点忘记生老病死皆是常态。

       刚刚她还觉得对方将她视作画灵十分无厘头,现在想来,对方未必是真正信仰这些,只是山穷水尽之时,出现一些似有若无的迹象,仿佛灵验了亲人的话,聊作慰藉罢了。

       她握住笔,下定决心般,在纸上一笔一划写道:

       虽然我不是神仙志怪,但也可以帮你实现一些小愿望。若你有所求,告诉我便好,我会尽力满足。

       作为交换,你以后每日都与讲些故事可以吗?

       那边沉默了片刻,落下了今晚最后一个字:

       好。

       天清月明,这似乎是这一年来广陵王心情最舒朗的一天,她与一个陌生笔友结下了第一个约定,天知地知皎月知,她似乎握住了他的双手,从此拥有了另一双眼睛。

       

       03.

       四月末,广陵王养的蚕宝宝终于越来越肥美,开始吐丝结茧,她将陶缸搬到了寝室中,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了她唯一的朋友。

       彼时,周瑜正坐在桌前温书,骤然瞥见桌边的纸上出现一条条蠕虫,吓得不轻。后来才知,广陵王画到一半,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叫出去用膳,回来才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妥,对着心惊胆战的周瑜安抚了好一会儿。

       这是我养的宠物,它们很可爱,你不要害怕。

       周瑜喝了口茶平复心情,他不惧蛇兽,不畏酱虫,却唯独对这种软塌塌的蠕虫颇感怵然。

       你的画技进步神速,画得很传神,下次可以不用再画了。

       广陵王鼓着嘴,看出了他的阴阳之意。

       你当真害怕小虫?

       没有。

       噢。那下次给你看看我的珍藏。

       周瑜一点都不好奇她的珍藏是什么,他灵性大增,即刻转移话题:

       既是珍藏,岂能轻易展示给他人。对了,你上次送的天通果我制成了香囊包,挂在了母亲床头,她很喜欢,多谢。

       母亲收到香囊时,颇有惊讶,却没有追问他来历,而是摸索着囊包,将脸颊贴上去,似是在怀念旧物。周瑜隐约察觉到母亲认出了天通果,却没想明白为何她会知道传说中的果树。

       好在,虽然治标不治本,母亲的症状确实缓轻了不少,他的心情也跟着宽松了起来,前几日还跟着孙策和吕蒙去集市赶场,带回了一篓筐的见闻和故事。

       通信月余,他也逐渐摸清了对面那人的脾性,她热爱一切新奇之物,似乎对天下所有新鲜事都感兴趣,明明能够采集到天通果这种传奇树果,却似乎对凡事中许多事都一窍不通,据她言辞间透露,她正在一处僻静之地修习,按照当地规矩,需得长到一定岁数才能出山游历。

       看着这句话时,周瑜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只气势汹汹的蜂鸟,被困于方寸之地,却仍要一次次撞向高墙。

       原来不是幼兽,而是暂时被捆住翅膀的雏鸟。

       你没有想过偷偷跑出来吗?

       他曾问道。

       这样师尊和前辈都会伤心的。

       周瑜轻笑了声,还是一只心脏柔软的雏鸟,却跟他不似同类。

她会养蚕,但他永远不会饲养这些柔弱的生命,蚕虫破茧成蝶只需两个月的周期,换句话说,这便是它们的生命长度,他从小生活在母亲重病的阴影中,不想再抗下额外的死亡压担。

       也许只有看似软和的雏鸟才会坦然接受另一个曾经陪伴自己的生命逝去的事实,因为她总有一天会展翅高飞,到达最接近亡灵的天际。而他只是必然要在森林中争锋的猛兽,见识过太多骸骨,无法再为死去的亡魂祈福。

       蚕虫破茧那天,广陵王兴奋了好久,可最终等来的只是半爬出茧房的僵硬身躯。还未化蝶成功,它夭折在了半道。

       那天她躲在房间里偷偷掉了金豆子,没有被师尊和前来送点心的史君发现,却被纸端另一边的周瑜发现了。

       他看着纸上氤氲的泪花,拿起了笔。

       别哭。

       万物皆有轮回,现在去桑叶丛中转一圈,说不定会找到一只刚出生的蚕宝宝。

       广陵王想到她第一次见到蚕宝宝的样子,哭得更凶了。

       周瑜有些慌神,可他实在不擅安慰人,一时也只能愣在原地,静静等待。

       好在广陵王不是郁结之人,她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哭了一会儿便逐渐平复下来,只是抽搭着肩膀,在纸上问他:

       你养过蚕吗?

       没有,我从未养过宠物。

       噢。广陵王耸耸鼻子,我把它埋在了院子里,希望它能够安息。

       会的。

       你说,它一定会转世成蚕吗?

       有些语焉不详的问题,周瑜没太明白。

       会不会是一只小狗、小猫,或者小鸡呢?

       ……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我以后要养小狗!还有小猫小鱼小豹子!鸢鸟已经养过啦,蝌蚪和藏狐也不是不行……

       看着对面振振有词的样子,周瑜有些失笑,他以为初次经历宠物离去,她会沉痛许久,没想到这么快就自我调理过来了,不经让人怀疑她的灵魂是不是轻盈如风,否则为何重量都无法强加于上。

       你不怕它们再离你而去吗?这样你又会哭的。他问道。

       我会哭,但它们不会看着我死去,为我哭泣。

广陵王答道。它们只要成为这天下最幸福的小狗小猫就好了,我会让它们开心的!

       周瑜看着这句话,沉默良久。他想,原来人们自古羡慕禽鸟能够遨游天际不是妄言,至少在此刻,他就被那双乘风而起、轻盈遨游天际的翅膀所动摇,原来柔软也不是一无是处。

       04.

       春末夏初,燥动的季节。广陵王第一次随师尊下了山,去参加山下村民举办的祭典。

       出发开始前一周,她兴奋得在信中絮叨了许久,周瑜耐心看完,只是问了一句她时间和缘由。

       每年五月十八,是村里的吃新节,村民们会准备上好的美食佳酿,乞求来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至于其他的活动……我也只是有所耳闻,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呢。

       好,玩得开心。

       当天,广陵王穿上新衣服,又被史子渺拉去阁内女仙子那扎了个漂亮头髻,牵着左慈的手一蹦一跳下了山。

       祭典就像是转瞬即逝的烟火,但霎那间的绽放却能带来极致的快乐,广陵王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尽兴过,她像初次展翅翱翔的鸟雀,即使只是从这个树枝飞到了另一个树杈,也足够她惊心动魄好久。

       记忆最深刻的是,当晚师尊特地为她买了一个糖人,虽是按照她的模样绘制的,却因为粘锅最后糊成了一团,只能看出小人儿头上似乎还戴上了一个头冠。

       广陵王兴奋之余,向师尊发问:“师尊,‘我’的头上戴的是什么呀?”

       左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替她理好有些松散的发髻,没有回答。

       平时为了保护她的牙齿,左慈从不让她多吃甜点,即使是史子渺送来的点心,也要限定食量。但今天居然破天荒地带她来参加祭典,还买了麦芽香十足的糖人给她。

       ……也许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隐约察觉到。

       夜渐深,祭典的烟火气也随着人流而消散,广陵王抱着没吃完的半个糖人,跟随左慈又登回了仙门。夜色如瀑,月亮尚且还圆润如银盘,她意犹未尽地倒着走,仰头望向夜空又低头俯瞰灯火稀疏的村子,将后背交给师尊。  

       “开心吗?”左慈问道。

       “嗯!”广陵王重重点头,又转过身快步跑去追上白发仙人,“师尊呢?”  

       左慈愣了下,替她别过额前的碎发:“吾只希望你平安喜乐。”    

       回到院落后,广陵王先把没吃完的糖人插在案前,才打开信纸开始为好友分享见闻。按照寻常日子,那人应该早已熄灯入眠,没想到今天居然很快收到回信。     

       你还没睡着吗?      

       嗯,今天母亲为我做了蛋糕,收拾膳房到现在。      

       什么是蛋糕?   

       是每年生辰的时候她特地为我做的点心,甜甜的,很好吃。        

       我也很想尝尝……呀!今天是你的生辰吗?  

       嗯。     

       广陵王想到之前自己满心满眼只有祭典的事,全然忘了好友诞辰,不禁有些懊恼。

       对不起,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居然丢下你自己跑出去玩了……  

       周瑜哑然自笑,忍不住想逗逗她。  

       嗯,所以我生气了。     

       哪有生气后还这么坦然说出来的,别想诓我。没想到对方不接招,周瑜反倒胜负欲上来了。      

       我准备了礼物给你,想今晚一起庆祝。        

       广陵王吃软不吃硬,原本就有些惭愧,此刻还是被唬住了。        

       真的吗?可是……原本是你的生辰,为什么送给我礼物?     

       母亲让我转交给你的。她知道我交到了新朋友,也知道你送我天通果的事情,希望借此机会感谢你。    

       广陵王有些雀跃,这似乎是第一次收到外面世界的礼物,即使师尊和阁内的前辈们每个节日都会给她塞千奇百怪的东西,但从‘陌生人’那收到的回礼还是意义非凡。       

       是什么是什么!      

       暂时保密。       

       吝啬鬼!    

       下次让鸢鸟回程的时候带给你。      

       好噢。广陵王乖乖收了气势,见好就收。    

       啊!差点误了时辰。     

       什么?周瑜不解,他抬手剪掉灯芯,昏黄的烛光又明亮了些,时不时迸溅出星火,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响亮。他下意识往母亲的寝室望去,那里已经熄了灯,没有被躁动惊醒。舒了口气,收回视线,转头看到了信纸上忽然冒出来的小人画。     

       是两个看不清面容的小人,大脑袋挤在一起傻笑。旁边有一行刚添上去的小字:    

       生辰吉乐!愿你能得到更多心仪的古琴,也能给我讲更多的故事!        

       周瑜伸手抚上两个小人,心中软塌了一片。他在画上添上了一个插着蜡烛的蛋糕,又给其中一个小人加上一顶小尖帽。       

       这就是蛋糕吗?      

       是的。如果下次有机会,我们一起吃。        

       好!那你头顶上这个呢?    

       是生辰礼帽。戴上帽子就代表谁是今天的主角,也是母亲为我做的。    

       广陵王想起了师尊送给她的小糖人,上面也有一个尖顶头冠,肖似这顶。可惜因为糖花糊成一片,被她第一口就咬断了。     

       真好啊。有母亲陪你过生辰。   

       你的生辰呢,是什么时候?周瑜顺口问道。       

       嗯……我也不知晓。对面的回答却让他默然半晌。   

       广陵王从小没有固定的生辰,她就像忽然冒出在阁内的雪娃娃,无人知道她的身世,也不知道她的真正年岁。左慈告诉她,她只需在隐鸢阁好好养病,平安长大,其他的事情,待到合适的时候她都会明白的。     

       师尊隐瞒了很多事情,可广陵王却无法狠下心逼问他。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善意和关怀,因此许多事情上他都对她万分放纵,可只要涉及她的身份,便守口如瓶,连生辰也不意外。对方似乎下意识避讳那段记忆,只告诉她,她的生辰可以由她自己决定。

       因此,每年广陵王的生辰都不一样。有时候是第一场初雪之时,有时又是春末夏初枇杷成熟之时,全凭她的心情,甚至有时她一年会庆祝两次,阁中前辈也会无毫无怨言地为她准备第二份生辰礼物。       

       周瑜默默听完她的叙述,提笔写道:     

       那以后,你和我一起过生辰,如何?     

       对面似乎又呆楞住了,这样……可以吗?     

       两个人一起,多少热闹一些。他只道。        

       那我宣布,今天也是我的生辰!      

       周瑜看了一眼水钟。……今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没关系,你可以给我也戴上小尖帽吗?

       周瑜想起了邻居家的小奶猫,每次饭点都会偷偷溜过来,在篱笆墙间隙眼巴巴望着他。       

       他提笔在另一个小人头上添上笔画,两个戴着怪异尖帽的小人龇牙咧嘴地围着一个大圆饼,画面颇为滑稽。      

       但广陵王很满意,她学着小人的样子,假装自己咬了一口‘蛋糕’,双手合在头顶汇成一顶三角帽,随后收到了今年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生辰祝福:       

       生辰吉乐。

       05.

       送给周瑜的生辰礼物终于迟迟送出,广陵王揉揉酸疼的手,撑了个懒腰。礼物是她亲手制作的木雕,仿照的古琴模样,却只有巴掌大小。她的刀工不精,形状只是勉强像样,为了弥补这点不足,她特意向师尊求来了留音符,贴在背面。只要触及特定的几根琴弦,提前设置好的古琴乐就会悠悠响起,相比普通的木雕更有几分意趣。

       周瑜所说的回礼也在几天后随着鸢鸟回到了隐鸢阁。广陵王万分期盼地打开礼盒——是一个玉带钩。

       钩首为龙头,钩尾为虎头,中间镌刻着卷云纹,形状流畅,看上去端雅不凡。

       陡然收到这般贵重的礼物,广陵王有些措手不及,她支支吾吾地跑去信上询问是否送错了礼物,却被周瑜告知确实是母亲亲手交给他的。

       这个玉带钩……看上去是效仿王侯古制。

       周瑜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劝慰道:既是母亲相赠,必有她的道理,你就先安心收下,不必多想。

       广陵王暂时用不上,也只好先藏进了柜中。她能察觉到,这位笔友本是个性情独立的人,却对母亲多有依赖,羡慕的同时也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好奇了起来。

       周瑜在聊天中常常提到,他的母亲是个思想十分超脱的人,有时会冒出一些看似难以理解细想却能自我消化的发言,如果不是病重的缘故,她该是已经将脚步走遍了天涯海角。

       广陵王没有亲眼领略过这个奇女子的风采,但她想起了隐鸢阁中的一些长老和前辈,也是世人眼中奇状百出的怪人,有时左慈带着她开长老会时,会偷听到一些惊世骇俗的发言,届时左慈都会提前捂住她的耳朵,或者默念一句隔音诀,只留下双眼懵懂的小孩儿与他们面面相觑。

       只可惜,春去秋来,寒冬再至时,这位奇女子终于永远地化雪而去了。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即使是从小习惯了常年积雪的广陵王都不得不多裹上一层棉衣。白昼越来越短,太阳似乎永久沉眠,昼夜之间的交界仿佛只是一瞬,转眼间天地便暗淡下去。

       广陵王一边清理着院子里的积雪,一边煮着热茶,心思却没落到眼前。

       她已经三天没有收到回信了。

       起初以为只是对方有急事,未能及时回复,待到第二天、第三天,还是一片空白时,她渐渐开始慌了手脚。

       直到某天午夜,她听到阁内响起了贯夜的钟鸣,忧婉沉重,一声一声径直敲击在心头上。广陵王眼皮一跳,心下莫名郁然,她跑去敲开了师尊的院房,攥住师尊的衣袖问道:

       “师尊,这是什么声音呀?”

       左慈站在原地静静聆听很久,才蹲下身将她揽入怀中:“不要怕,这是阁中有仙人终于要真正地羽化登仙了。”

       那晚钟声敲了许久,广陵王在左慈的轻哄下渐渐入眠。第二天她推开门,天现异象,太阳与月亮同时缀在天边,天色却晦明不变,白昼与夜晚似乎永久定固在了这片天空中,谁也不愿离去。

       广陵王回到自己的院落,简单清洗梳理了一下,忽然看到那封沉寂许久的信封终于又生龙活虎起来,落到了她手中。

       抱歉。

       你还好吗?广陵王有些担忧地问道。

       那边不知为何又陷入了沉静,窗外太过昏暗,她不得不将蜡烛点上。

       我的母亲,去世了。

       烛影猛然一跳,又缩成剪影,广陵王提笔的手也颤抖了一下,她感到莫名的哀河铺盖上来,蔓延到四体,难以呼吸。

       ……节哀。

       两人一时都没了动静,信纸上不再添墨。广陵王望向窗外的奇景,浓厚的静谧绵延在房间中,平日里吵吵闹闹的隐鸢阁弟子们似乎都噤了声,只有鸢鸟飞过时翅膀拍打的声音和时不时的啼鸣。

       她曾经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子怀揣着好奇和好感,有些人似乎冥冥注定就会有磁场,可惜上天不给她再进一步的机会,让缘分断在了纸笔的另一端。

       从两人写信到现在也隐隐有了一年的时间,记忆中周瑜一直在寻找为母亲治病的方法,寻访了他所能找到的一切神医,却一直不温不火没有起色。广陵王曾想拜托一直为她治疗喘疾的翳部首座下山,替周瑜母亲看看诊,但缘分再一次绕开了她,第二天上门拜访时只从弟子那儿得知,张机早在一周前就已闭关修炼。

       从秋末入冬的那段时间,周瑜肉眼可见地逐渐郁郁寡欢,连抚琴时的兴致都不高了,广陵王在信中变着法子逗他开心,却收效甚微。如今得知真相,她没有真相大白的通透,只有落入深井不见天日的惘然。

       亲人离世……是这样的感觉吗?她想。

       她从未见过双亲,为何在听闻别人的经历时,也会感到难过呢?

       对面一直没有回响,广陵王慢慢将心思转到了笔友身上,她知道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再没有其他亲人,如果此时放任他一个人陷入沉痛,难免会做出一些危险的事情,必须要适时拉他一把。

       广陵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攥紧拳头下定决心,转身从柜子中拿出了一件符宝——是她前不久找师尊求来的法宝。

       这一年来,她一直在思考信纸的由来和秘密,虽然对于它的缘由还没有头绪,但功能已经摸索得七七八八。直到前段时间,她利用留声符给木雕古琴添上乐曲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这个信纸能不能也被改造成留声装置?

       因着这个猜想,她去请教了几个前辈和师尊,终于拿到了想要的法宝。

       相较于一次性的留声符,这个符宝能够收纳更多更完整的声音,如果与信纸的实时传信相结合,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只是还没等到她下定决心迈出步伐,对面就突发急事。

       这次,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广陵王深吸一口气,将符宝拿起放在信纸旁边,咬破手指,以血为誓,在信纸上起手画上了符咒,失血的眩晕感渐渐袭来,她强迫自己镇定心神,专注于手下动作,鲜血所过之处泛起一层淡淡的金痕。

       终于,符咒画毕。她闭上眼,开始数起了心跳。

       一、二、三。成功还是失败,皆在此举,但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不愿再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鼓鼓的心跳声中忽然响起了杂音,广陵王缓缓睁眼,看着面前传声逐渐清晰的信纸,呼了口气。

       ……成功了。

       “你在吗?”

       ……

       周瑜一个人待在书房里,望着案上的灯座出神。

       他虽没有别的亲戚,但却有一群热心肠的邻居,尤其是孙府众人,得知她母亲仙逝后,吵吵嚷嚷地要来帮忙处理丧事。明明是丧事,外面堂屋却过于热闹,他有些不太适应,默默回到了书房。

死亡是一瞬的事情,可内心的折磨确是长久的。这份拧痛从小到大伴随着他长大,到母亲病危时达到巅峰,现在反而渐渐麻木,只是偶尔抽痛几下,彰显着存在感。

       他想不出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虽说是难过,可他掉不出一滴眼泪,也无意向他人倾诉。

       死亡便是真正的终结吗?他向内心质问,可惜脑袋乱糟糟的,千万思绪混杂在一起,无法沉下心来思考。

       这时,他听见一个颇为稚嫩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你在吗?”

是谁……?他抬眼看向窗外,没有人,也不像是那群闹腾的邻居,视线转回到案前,除了书卷琴谱,就只有那张神奇的信纸。

       ……是她吗?周瑜盯着那张纸,尝试着发声。

       “是你……吗?”

       “是我。”

       周瑜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似乎自从遇见她,他已经历经过太多常人难以置信的传奇事情,此时听见她的声音,已经没有太多惊讶,反而有股尘埃落定的释然。

       “你是来安慰我的吗?”他问道。

       对面支吾了一下,嗯了声。

       “谢谢你。”他回道,“我很需要。”不论他是否真的需要,对方的牵挂让他的确好受了些。

       广陵王放轻了呼吸,斟酌着问道:“你……在哭吗?”

       周瑜愣了下,下意识摇摇头,又反应过来对方并不能真的看见他。

       “没有,我只是想起了很多事情。”他轻声道。

       “可以跟我说说吗?”广陵王有些忐忑,“当然你不想说也可以不用……”

       “你想听我说母亲的事情吗?”

       “嗯……”

       周瑜停顿了下:“好。”

       他将信纸安放在身前,开始慢慢讲起,自他有记忆起的颠簸生活。母亲是他见过最有魄力和魅力的人,所以即使他的童年没有太多安逸日子,他也十分珍惜与母亲共度的这段日子。这时段充斥着花香和琴声的记忆,家门口的溪流汩汩作响,母亲抱着他坐在家门口的摇椅上,静静数着淌过的年华。

       母亲身上藏有很大的秘密,周瑜一直都知道。她了解许多书上从未写过的知识,也从未谈过过去。有时候,看着母亲望着夜晚星空给的神往,他仿佛觉得她不属于这个乱世。

       她合该有更美好的人生。

       “你知道吗?我曾经有个妹妹。”周瑜忽然道。

       “妹妹?”

       “嗯,双胞胎妹妹,可惜死于一场火灾。”他语气平和道。

       “……”

       “所以,这大概不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去世了。”

       “……”

       周瑜抚着信封,呢喃道:“不过现在,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广陵王压下嘴边的话,两人一起陷入静默。这似乎是第一次,他们明明身在信纸旁,却无话可说。两个失去双亲的人,在挽钟响起之前,只是笨拙地听着对方的呼吸,却再也无法传达心意。

       

       06.

       周瑜的三年孝期,过得还算充实,即使足不出户,也能知晓天下事,靠的不是万卷书,而是有了传音功能的信纸。

       他与广陵王仿佛倒转了处境,从前讲故事的人变成了笼中兽,而原来被困于仙山的人终于到了下山的年纪,出门逍遥了。

       原是那天过后,左慈找到广陵王,将她的身世完整地告诉了她,并交给她一枚玉玺,拍拍肩,指着窗外的景色道,可以出去看看天下了。

       从此讲故事的人变成了她,而周瑜成了倾听者。

       但以前无忧无虑的生活也自此告一段落,她明白了自己身份所承载的重量,便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轻率随意。想要拿回广陵王世子的身份,必须文武兼备、才谋过人,原先最爱在学堂中偷懒的女孩,如今变成了最勤奋上进的那个,她如同长势最盛的新苗,疯狂地汲取一切养分,催促着自己长大。

       三年不长不短,却是从孩童跨越到少年的关键时期,广陵王常常觉得,昨天的自己与今天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每一天都在自我否定中翻新成长,每一天的视野都在拔高,期盼着长成参天大树。

       相比之下,周瑜反而静如潭水,不慌不忙地吸收着她每日投来的涟漪,如磐石一般稳坐不动,两人一动一静,各有所成。

       但没过多久,隐鸢阁来了新成员,广陵王的生活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直接的改变就是,她与周瑜通信的频率变低了,时间也变少了。

       “嗯……所以,其实,大概,是因为,我有猫了。”广陵王支支吾吾地说。

       “嗯?”

       对方虽然话语简洁,但她莫名品出了些质问的含义,更是冷汗直冒:“一只卷毛黑猫,是阁内前辈捡回来的。比较缠人,天天粘着我,所以没有太多自己的时间了……”

       话语刚落,窗外就有个声音喊住她,还假装客气地敲敲门。

       “……猫?”周瑜含笑问道。

       敲门声逐渐失了耐心,眼见那边的祖宗又要兜不住了,广陵王匆忙安抚几句,挂了传音:“总之确实是被缠上了!之后再给你解释抱歉抱歉!”

       周瑜放下传音,看着清冷的院子,敛眸拨上琴弦。

       没过几天,广陵王向他坦白了新来的玩伴的事情,周瑜没有太惊讶,大概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天。她不会永远孤身一人,也不会只有他一个可以结交的同龄人,在见识过天高地阔之后,她会认识更多更有趣的人,到了那时,他们的关系还会继续维系吗,还是会随着时间渐渐淡出各自的人生,他一时看不清,也不想再多思。

       何况从她的语气听来,即使嘴上说着无可奈何,大概还是很满意这个新朋友的。安静了许久的隐鸢阁每天被两个半大孩子闹腾得鸡飞狗跳,着实添了很多乐趣。

       只是可惜,自己的生活又要回归清净了。周瑜扶着琴,望向窗外西飞的群雁,无言想到。

       ……

       生活中突然冒出另一个人,同吃同住关系密切,广陵王与他的通信中也不可避免会提到对方。

       “上次和你通信时,他看到了这张信纸,嘟囔着也想要,阁内前辈便仿照这张另作了一个给他。”

       “所以,你们也会每天通信吗?”周瑜问道。

       “每天待在一处,怎会有时间提笔写信。”广陵王似乎颇为无奈,“平时用不上,他就将那张纸叠成鸢鸟的形状,放在兜里。”

       “可以自由折叠成心仪的形状,确实比纸张携带方便。”

       “你有想过,这个信纸的来历吗?”

       周瑜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却没有多说,只道:“未曾。”

       “我悄悄问过师尊,他也没有头绪,但这是个远程传音的利器,如果用在情报打探中,岂不是无人能敌。”广陵王越说越兴奋,声音雀跃起来。

       “总叫它信纸不成体统,你给它取个名字吧。”周瑜道。

       “’心纸君‘——这是我那位新朋友给它取的名字,我觉得很贴切。”广陵王道,“以纸为材,以心为实,每一个’心纸君‘背后都是一个真实的人。”

       心纸君。周瑜默念道。

       它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却再也不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了。那一个个怀揣着故事,即使夜深也要迫不及待分享给对方的心情,终于也随着长大渐渐消泯。

       

       07.

       原本以为,两人的关系无法再有转折时,周瑜三年孝期到了,他打开了母亲留下的木匣子,许久才缓过神来。

       那个名为“傩”的神秘力量,以及还在世的妹妹,陡然挤进他的心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又因悸动浑身发麻。

       到了这个地步,那个神秘信封的来历也就迎刃而解了。他早前的猜测得到证实,母亲在知道身体已经无力回天之时,悄悄在他们兄妹俩之间搭好了桥梁,大概是感念亲人从出生就相互隔绝,也害怕他们真的变成孑然一身,母亲用这种方式默不作声地维系着他们的联系。

       所以……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通信之人,其实是自己的亲生妹妹。

       她没有死于火场,他还有亲人在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周瑜想大笑又想落泪,想与她相认又近乡情怯,万般情绪杂糅在心,最终只是拿起心纸君,安静地抚平。在以为要与她渐行渐远时,峰回路转,原来他们之间有着从出生就难以斩断的血脉联系,合该是比任何人都亲密的存在,这个念头让他心潮翻涌澎湃。

       他没有见过她,却止不住地想象着她的模样和一切,既是双生子,大概妹妹会与自己长得很像吧?他将心纸君慢慢叠成一个女孩的轮廓,低下头将额头印了上去。

       ……

       周瑜最终还是没有与她相认,只是维持着平常往来。

       两人各自忙碌起来,通信的频率也开始逐渐减少。他们早已不是那个生活只有纸端那头的小孩,乱世中,无数人皆想争取大业,怀揣着各自的目标攀登高峰,一路上结识了越来越多的同伴,也鲜少有心思分给笔端那头的纯粹的自我。

       周瑜开始与孙策和吕蒙频繁活跃于战场之上,广纳人才,聚集起自己的势力。

       纷纷扰扰充斥着每个日常,偶尔能够停下喘息时,周瑜会将心纸君拿出来,放在手中摩挲。很难说妹妹之于他来说是怎样的存在,他们不同于普通兄妹那般亲密,却也不是陌路人,即使许久没有通信,但每年生辰,他们都会默契地打开传音,一起度过。

       她是他心中藏在最深处的根基,母亲不想让他们兄妹分离,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在一次次自我暗示中,妹妹似乎已经成了他前进的终点之一。

       为了天下,也是为了她的幸福。

       他将自己磨砺成钻,拼命穿凿寻找着一个理想的未来,等待着与她相认的那一天到来。

       只是他没想到,还未等到与她相认,心纸君就失踪了。

       在一次渡江战中,艨艟串成串接连相撞,他落入水中昏迷数日,醒来发现一向藏在心口的心纸君早已消失不见。眼前昏黑了一瞬,他勉强撑起身体,想冲去江边找回失物,却被刚进门的鲁肃拦住了。

       “诶诶,公瑾,你伤还未痊愈,不能乱跑。”

       “……我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他喘了口气,握紧拳头。

       “何物?我再去给你买一份,你别冲动,人命可比物珍贵呀!”

       周瑜缓缓瘫坐下,耳鸣不断刺激着他的大脑,鲁肃在一旁一会儿替他端药,一会儿打理军营整理文书,忽听帐外有一堆将士喧闹着想要涌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鲁肃拦在门外。

       “周中郎将醒了吗?”

       “刚醒,还未痊愈,你们别太闹腾了。”

       “不会不会,吕蒙说今天是中郎将生辰,我们来讨个喜!”

       “对对,中郎将早日康复啊!”

       帐内的周瑜听到吵嚷声,又是一阵恍惚,他揉着太阳穴,问道:“……子敬,今日是何日?”

       鲁肃赶走将士们,回到帐中思考了一会儿。

       “似乎是五月十八。”

       ……

       广陵王拿着心纸君,靠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树影。

       直到水钟的指针越过最后那条线,她终于沉下心来。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失约,一整天没有传来任何讯息。细想上一次通信好像还是元宵节,她告诉他蜀地天色晴霁,张灯结彩,她还回隐鸢阁亲手搓了几颗元宵,晚上出门放花灯。

       而数年前的那个元宵,她向天灯许愿,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玩伴,最终收获了一段隐秘又宝贵的经历。她想起心纸君第一次飘飞入她手中时,心底闪烁的踟蹰和期颐,即使后来她见识了天高地阔,看遍了世间诸多奇闻密谈,却再也不似从前,每次收到远方来信时那般欢喜了。

       生辰吉乐

       她在心纸君上提笔写道,又轻轻念给了自己听。

       

       08.

       广陵王世子下山了。

       周瑜的探子传来信息,她女扮男装回到王府,接过绣衣楼的掌权印,开始将自己投身权野洪流中,外人对这位忽然冒出的世子褒贬不一,有说她心狠手辣、佛口蛇心,也有人道她表面上是汉室走狗,忠心耿耿,背地里早就暗藏祸心。

       第一次亲眼见到她时,是他回庐江老宅扫墓,途经一个破旧驿站,有两个着装气度皆不凡的人挤在路边小摊大快朵颐。

       “这是什么吃食?”高马尾男子问道。

       “这是‘豆腐’,没吃过吧,似乎是本地特色,我也是第一次吃到,果真名不虚传。”他身旁的人含糊回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唔。”广陵王咽下嘴中食物,“曾经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周瑜翻下马,走到两人身边,行了礼:“傅副官。”

       "周中郎将,幸会。"傅融与他早先因为公务见过几面,很快认出他来。

       周瑜转身望向另一边的人,神色波澜不惊。那人正疑惑地从碗中抬头,与他对上视线。“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上司,绣衣楼楼主。”傅融言简意赅地介绍。

       “失敬了,初次见面,吾名周瑜。”

       傅融被老板叫去结账,广陵王起身,风把她吹到了周瑜面前,这次,他终于能够认真看着自己的妹妹了。

       虽说是双生子,但乍看之下两人并不像,只是如果细细观察两人的眉眼,会品出莫名的亲近感。那双眼睛宛如乍明的灯火,倒影在江影中,通明又含情八分,既像母亲,又像自己。

       两人似乎略过了寒暄,迟迟没有人开口。周瑜叹了口气,轻笑道:“广陵王世子的腰带,很特别。”

       广陵王低头瞥了眼腰间,是那个龙首虎头玉带钩,下山前被她从柜中取出,带出了隐鸢阁。

       “效仿古制所作罢了,能得中郎将另眼相看,实属荣幸。”

       “只是觉得眼熟罢了,似乎曾在母亲那儿看到过肖似的带钩。”

       “噢?不知令堂……”

       “早些年已经仙逝。”

       “抱歉。”广陵王低头道。

       西风寒凉,拂过古道瘦马,小摊棚被吹得呼啦作响。太阳马上要沉下山,庐江的晚霞似乎从来都是艳丽多彩,周瑜最后深深望向广陵王被殷红天空点亮的面庞,道了声失陪,“瑜还要为家母祭扫,今日便先走一步。”

       广陵王看着他翻身上马,拱手道别。

       “来日方长。”他的轻语被马蹄踏过,掩入风中。

       ……

       “这是什么?”广陵王疑惑地看着傅融手中的礼匣。

       “似乎是江东的周中郎将送来的,说是楼主上次去到庐江,却未能尽地主之谊,这是赔礼。”

       “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广陵王嘀咕了一声,还是打开了匣子,移开绢布,露出盒中之物。

       “是什么?”傅融看着她愣在原地的背影,好奇发问。

       广陵王没有出声,她伸手拾起盒中央的物什,眼神专注。

       ——那是一只叠好的心纸君,相比于原先只有轮廓的白影,添上了色彩,小人的面容清晰可见。

       是她的模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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